肖欣楠
亚历山大是一个晚期癌症患者,他不愿意自己的生命在医院里终结,就像船应该壮丽地破碎于海之腹地,而不是老迈于岸边的沙滩。他决定度过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于是带着心爱的狗去了女儿家,想把狗托付给她,却被女儿拒绝,并且,女婿要卖掉曾经给他们留下许多甜美回忆的海边老宅。亚历山大突然觉得,那种孤独和疼痛是任何时候都不可比拟的,即使在得知自己身患绝症时,也没有如此强烈。他颤抖着声音,对女儿说:“还记得你小时候吗?有一次旅行,你迷路了,很久之后,我们找到了你,却无法止住你的哭泣。孩子,我紧紧地抱住你,却没有任何办法帮助你。”冷漠的女儿不知道父亲的生命即将走到终点,她漠视着他的关心,更忘记了自己曾经体会过的生命的孤独。谁也不能真正走进另一个人的世界。
亚历山大牵着狗悲伤地离开了女儿家,开车在街上漫游。他回忆起早逝的妻子。作为行吟诗人的他,长时间离家远游在外,留给妻子的是大片时间的空白。美丽的妻子隐忍着所有的痛苦,守着孩子,盼望着他的归来,把一封又一封写满思念的信,寄给亚历山大。那些句子像屋外美丽的蔷薇花,一朵朵开在信笺上,开在他的心里,但却无法积聚、打造成一艘载他归来的船——“我想在两本书之间绑架你/你有你的生活/把女儿和我摒出局/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离去/风把你的眼睛带往遥远的地方/但请将这一天送给我/犹如我的最后一天”,亚历山大此时才体会到,妻子用全部的爱,换来的却是没有期许的等待。她一个人在付出的爱中,寻找着亚历山大的影子,独自在爱的旅途中艰难行走。亚历山大无视妻子伸向他的手。他自以为的爱,并没有救赎安娜的孤独。
他像是秋雨中无根的浮萍,唯一的温暖来自那条狗。他和它在空旷的大街上没有目的地前行。亚历山大看到一群从战火中的阿尔巴尼亚逃到希腊来的孩子,被警察四处追赶。他们像惊慌失措的小鹿,夺路而逃,恰好一个黄头发的小孩子跑到他的车前。亚历山大本能地打开车门,把小孩子拽了上来。这是一个开始。这个开始让亚历山大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光亮。
亚历山大第二次从人贩子手中救出阿尔巴尼亚男孩,想把他送回家乡。在边境的哨卡,他和小男孩看到被吊在铁丝网上的难民,像是无法飞行的风筝,静止在上面。亚历山大惊呆了,小男孩被再次袭来的恐惧占据,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转身逃走。男孩子对亚历山大讲述自己逃离战火频仍的家园时的情景:通往希望的路上都是地雷,每走一步都要拿起一个石子,投到前面,然后双手抱住头,蹲下。没有地雷,就往前走几步。然后再投,再蹲下,抱头,再走。男孩在叙述时,反反复复重复这几个动作,眼神中流露出无法消弭的恐惧,语言散发着冰冷。叙述只会加深自己内心的恐惧,绝望无法分担。生命会在一步之间灰飞烟灭,死亡像是冰冷的刽子手,刀锋下来,就能斩断呼吸。他小心翼翼地在生命的悬崖边行走,钢丝一样的道路,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偏差。生命的渴望,死亡的威逼,控制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让他过早地领略了人生谢幕时的内容。生,是他的;死,也是。
男孩子和亚历山大又开始了流浪。在寂静无人的大路上,一老一小缓慢地走。两个孤独的生命,相互取暖。不幸并没有就此结束,小男孩的伙伴——塞林死了。亚历山大带着他去医院偷出了塞林的遗物。遗物点燃,男孩在火光中喃喃自语:“哦,塞林,海洋如此辽阔,你将前往何方?哦,塞林,我们将去何方,我们的明天将会怎样?”这是灵魂希望得到救赎的追问。我们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终极是死亡,而死亡之后呢?在孤单的生命之旅中,除却肉体必须经历的伤痛,还有没有一处温暖而安全的地方,可以安放我们疲惫不堪的灵魂,彼此信赖,没有疼痛?
男孩子要去寻找自己的伙伴,只有在大的集体中,个体的孤单才会消解。而亚历山大的生命的孤独,是在解救男孩的过程中得到缓解的,他无法再回到一个人的世界。在大桥上,当男孩子转身离开,亚历山大痛苦地呼喊:“请求你,留下来陪我!”亚历山大终于明白了,自己美丽的妻子因何自杀。孤独,生命的孤独会慢慢吞噬一个人所有的意志。在没有理解与爱的世界中,没有谁能够走上山坡,走向阳光。阴影笼罩了全部的天空,仅有的一点希望被冷漠和长时间的无呼应状态,连根拔除。海风,蓝天,香槟,咖啡,众多的朋友,欢歌笑语,还有孩子的呢喃之声,被锁闭在脆弱的心灵之外。安娜——亚历山大的妻子,无法承受生命中被不断复制的孤独,她结束了自己一个人的旅行。亚历山大在虚幻中问妻子:明天需要坚持多久?回答是:比永远多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