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
南八仙,在这飘着六月雪的日子,我又一次走进了你的怀抱。我心中的那盏灯温暖又遥远,我耳畔的那声音熟悉又有点儿陌生。
我已经记不得拜谒过你多少次了。我知道这里的每块石头都在等待发芽,每朵白云都凝满思念。季节拐弯处,阳光和溪水在交谈,讲述着一个虽然消失了却永远有生命力的美丽故事。
南八仙是八个女兵的墓地。没有墓碑,也没有坟包,只见一片望不到边的荒滩连着山脊。五十多年了,野草岁岁枯荣,寂寞年年增厚。她们用自己不朽的生命养活着这块土地,丰富着人们的思想。南八仙睡着了,只有她们醒着。
我静立在这片曾经是坟地的荒野上,看见远处的雪峰慢慢地收拢着翅膀,看见头顶的苍鹰在天空画着悼符。我难以抑制自己的回忆和想象。那是一阵历史的剧痛,那是一段锈蚀的日子。可亲可敬的八个战友呀,她们风风火火大步赶路的英姿,还闪现在骆驼草掩映的小路上。白云抚摸着她们困乏了的身体,风儿给她们擦拭着脸上的热汗。
雪花仍然不紧不慢地飘着。毕竟是六月天,雪的脚始终落不到地面上就化了。这时,一个牧童悄无声息地走进了我的视野。他把一束捆扎得紧紧的红柳花轻轻放在地上,之后双手合十,双眼微闭,静立不语。我能看出,这是个还不大懂事的孩子,我想,他该是从父辈嘴里知道发生在这里的一切的吧!
昔日的那盏灯在我心中亮起。
死去的八个年轻的生命又活过来了。我听见她们梳妆时曾经用过的小镜子说话了,她们穿过的军大衣说话了,骆驼草中间那条小路也回响着她们的脚步声。
那是发生在20世纪50年代初进藏路上的悲壮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八个女兵。关于她们的人生档案,包括姓名,已经无从查清,永远地封存于青藏高原的冻土地上了,但是美丽的传说一直流传在民间。我是在二十年前踏破铁鞋才找到一位七十多岁的哈萨克族牧人,他虽然没有目睹当年八个女兵与暴风雪搏斗时顽强而无奈的经过,却在她们遇难后含泪收拾了她们冻僵的遗体。数十年的风雨也没有冲洗掉老人心头怀念的热泪和对八个女兵的感佩之情。他说,让我老汉心疼呀,我这一辈子都会记着这些女娃们死时留下的那不屈的身姿。
八个女兵是随着大部队进入青藏高原的,肩负着部队的通信联络任务。那天午后,翻越祁连山来到一个叫马海的地方,因为连日的长途跋涉,她们筋疲力尽,实在难以跟着男兵们一起行军,就在路边多歇了一会儿。战士行军路上碰到的许多置人于死地的严峻考验,几乎都是事先无法预料的。八个女兵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她们迫不得已坐下来歇气的片刻,天气突变,暴风雪万马奔腾般席卷而来。瞬间,天地之间被刺耳的风啸和舞动的雪片填塞得满满当当,根本无法辨别方位。八个女兵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唯恐在风雪中走散。当时的马海不仅不通汽车,就是想找个木轮车也是难上加难,那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孤岛。八个女兵和前方的战友失去了联系。天已经黑了,她们唯一的也是无奈的选择是当晚暂留马海,待暴风雪过后再追赶队伍。她们好不容易撑开行军帐篷,准备作为临时栖身之地。谁知,这样的夜晚,帐篷是无法站立在荒郊野外的。那是一场不知蛰伏了多少年的黑色暴风雪,从祁连山巅穷凶极恶地俯冲下来,毫不费力地就把帐篷连根拔起,帐篷摇摇晃晃地飘上天空。帐篷是不能丢的,那是她们的家,也是军人的标志!八个女兵不知所措地死死拽着帐篷不松手,她们根本无法顾及也不愿多想暴风雪最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就是抓住帐篷不松手。暴风雪像大盗一样撕扯她们,蹂躏她们。有的人被甩在了地上,马上起身又抓住了帐篷;有的人却再也抓不到帐篷了,被遗弃在荒野上,她们用尽生命的最后力气,高声喊着前面的战友,直到呼喊声被暴风雪湮没……
暴风雪继续扯着帐篷远飞,远飞,仍然有人被甩下来。当风吼雪狂的荒原满是女兵们声嘶力竭的呼喊声时,那顶变得千疮百孔的帐篷终于无力地蜷缩在了一座冰山下。女兵们呢?
若干天后,战友们在帐篷飞飘了几十公里的沿途上,找到了她们。她们已经变成了冰雕人,年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祁连山下的马海荒原上。有的端直地站立着,散乱的头发冻在坚毅的脸上;有的半卧半跪,紧握双拳;有的倒在了地上,头却高高地昂着……她们在暴风雪里走完了自己短短的一生,把对祖国的忠诚和对亲人的呼唤升华为永恒的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