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
我有点儿拿不准该怎么叫他,就是那位我见过多次的瘦脸青年。倘在从前,比如1949年以前吧,我若叫他“卖唱的”那是绝对没错的。但我要是那么叫他,则今天的歌星,似乎便也都成了卖唱的了,所以我不愿那么叫他。那么叫他,对他多少是不敬的;而我,起初只不过默默地欣赏他,后来,竟生出一种挥之不去的敬意了。
我家附近有条小河,河畔皆公园。一年四季,那里是让周边居民流连忘返的地方。小河上有数座桥,其中一座桥被马路贯通,马路两旁的人行道也从桥上延伸而过。每一边的人行道都有3米宽,于是成了小摊贩们摆摊的宝地。事实上那里是禁止摆摊的,然而我们都知道,小摊贩们想赚点儿钱贴补家用的决心都是很坚定的,于是那桥头便成了他们与城管人员的心理博弈之地。某一时期小摊贩们占上风,某一时期城管人员占上风。今年的六七月份,小摊贩们占了上风。就是在那两个月里,我多次见到那位瘦脸青年。
偶尔,我也是喜欢散步的。一日傍晚,我正在河畔走着,忽然被一阵歌声吸引。那首歌我10余年前是听过的,当年挺流行,我也很喜欢,但歌名不记得了。至于歌词,也仅记得一句而已,便是“家乡才有美酒才有九月九”。听到久违又曾喜欢的歌,我的心情为之一悦。我听出那不是谁放的录音,分明是有人在用麦克风高唱。出于好奇,我循声而去。至桥头,见唱歌的是一个瘦脸青年。这时天已经黑了,白天的暑热却一点儿也没降,估计温度还有30℃。人们皆穿得短而薄。有的男人着短裤、趿拖鞋、手持大扇,边走边扇。相形之下,那瘦脸的青年穿得实在是太与众不同了。他穿一套绿军装,不是正规军装,而是摊上卖的那种。脚上是一双解放鞋,那是我年轻时春夏秋三季常穿的鞋。在气温30℃左右的晚上,一会儿工夫就得焐出两脚汗来。他头上还端端正正地戴着一顶绿军帽,也不是真正的军帽,同样是摊上卖的那种。桥头有路灯。在灯光下,我见他脸颊上淌着汗。他的脸瘦得使我联想到保尔·柯察金。他的眼睛也像保尔的那双眼睛那么大。帽檐下,那双眼睛被桥头灯映得亮晶晶的。有灯也罢,无灯也罢,人一过了朝气蓬勃的青春期,眼睛就再也不会那么明亮了。我看不出他是不是一个朝气蓬勃的青年,但他唱得朝气蓬勃。而且,感情饱满:
又是九月九重阳夜难聚首,
思乡的人儿漂流在外头。
又是九月九愁更愁情更忧,
回家的打算始终在心头……
我觉得,他唱得好极了。
他真的是一个卖唱的青年吗?
真的是。桥面两侧的人行道上聚满了人。看上去,大抵都是在北京打工的人,都一动不动地听他唱。
然而,听他唱歌的人,并没谁丢钱给他。这是他与卖唱者的区别。只有当别人也想唱时,才需付钱给他。他将麦克风恭恭敬敬地递给他人,之后深鞠一躬,大声说:“谢谢。”说得真挚。桥头停着一辆经过改装的三轮脚踏车,车上是边角严密的铁皮箱,有门可以双开对关;箱内是一台20几吋的电视,电视上是卡拉OK装置。别人要点唱什么歌,由他代为调出。他实际上是在租设备,用他的麦克风和设备唱一首歌两元钱。他所服务的对象是一些和他一样的外地青年。他们是进不起北京的歌厅的,但他们既为青年,某时某刻,肯定也会产生唱一首歌的冲动。他显然了解此点。他唱,分明是企图通过自己的歌声激发起别人唱歌的兴致,但那一个晚上,事实证明他的想法大错特错了。因为他唱得那么好(在我听来唱得那么好),人们在他唱完之后,反倒缺乏勇气当众唱了。只有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向他讨过了麦克风。小伙子勉强唱罢一首,任凭他再三鼓励,怎么也不肯唱第二首了。姑娘连一首也没唱完就将麦克风还给他了。他呢,躬也鞠过了,谢也说过了,还将两元钱退给那姑娘了。
我听到有人议论:
“唱得还不赖,可我不喜欢他那身打扮!”
“那叫行头!为了引人注意呗。”
“八成也为了省钱。可惜没什么公司包装包装他,要是有,不久又多一歌星!”
站在我旁边的居然是两名城管人员,一个青年,一个中年。
年轻的问中年的:“管不管?”
中年的说:“该管则管,不该管别管嘛。”
“到底管不管?”
“起码现在先别管。”
两名城管人员一块儿走了。
那歌者,也就是那瘦脸青年,见冷场了,一时有点儿不知所措。


